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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它们是一伙微风了。微风在怪屋肚肠里久久地 跑。怪屋太深、太长啦!微风跑啊。在深长的、南北贯 通的柱廊里跑。跑过打旋的楼梯。跑过天井。微风喘气 了。微风钻进阴凉的蓝色走廊,日光刚在廊口切出三角 就睡过去。微风跑,跑过鎏金叶雕画框,里头关着马年 的乔治四世,微风拍着他粉嘟嘟的娃娃脸滑过去了。一 些微风钻进壁炉。壁炉冷静,从未用过。一些微风过 早地扎进长绒地毯深根处,再起不来。一些微风闯入怪 屋胃袋,那里安置着中庭花园,微风啊地叫了一声,因 为这些室内花园与河南岛一切花园都不同。微风东摸西 闻、到处乱转,自鸣钟、洋枝灯、柚木大台、番妇胸 像、撕着黑白牙的大琴和后院那头静静反刍的黑白牛都 让微风惊奇。微风钻出怪屋魄门跑掉了。它们穿过平放 似成尺的十三行街,穿过有兵勇把守的太平门,向有两
座高塔矗立的坡地跑去。
正午时候,一条普普通通平底船随便装载几件货, 从海皮渡头驶出,去往花地方向。六亶行一个老买办, 叫做细春的,着灰布长衫,戴平顶竹笠,立在船尾摇橹。
世界被烈日轧扁,成一张薄画片丢在那里。画片反 光,滚烫,视线难以逗留。这个季节这个钟点,税馆差 人,哨所差人,不朽是匿向凉阴里打瞌睡的。江面一滴 风也无。一条茶船向远水处慢慢过,船身大大吃水,成 一丝线。
平底船拐入花地河,沿一支小河涌滑进西边芦竹 林。你听细春的橹一路搅起水声。芦竹支支高似大桅, 叶又似斜斜帆。芦竹骨叶刮擦船篷。船篷是竹皮编的。 鹭鹭惊飞!水鸭惊飞!金龟、蛤蛆、秧鸡,飞飞跳跳, 鸡飞狗跳。芦竹林里有民熙物阜千年鸟兽帝国哩。
到一个深处,天地间唯有芦竹了,细春停船,笃笃 敲船篷:“打士打,到地方喇,好出来喇。”
细春很谨慎的。所以即使在只有芦竹的天地深处, 他的敲船篷和打报告,都是轻微微的。
船篷里怪笑阵阵。然后窸窸窣窣。两条人形爬山 来,有一个后半身还在麻袋里。
是两个番鬼。打头一个着蓝布长衫。后一个连踢
带蹬逃出麻袋:也是蓝布长衫。打头番鬼甲说:“细春, 好到极!” ——奇了,那番鬼讲省城话。两个番鬼快手 打落满头草屑,先是自己打,然后互相打。他们笑来笑 去的。头发打干净了,就戴上平顶竹笠。两个老番一下 子变成两个老广。只是没有长辫,而且极之高。肩宽背平。
两个假老广争相挤去船尾,俯身,捞一张网。网 眼湿漉漉亮闪闪,勾挂水草、烂泥和一些莫名其妙的东 西:头发,屎团,细小的死尸。假老广把网上一切东西 刮入一种玻璃容器。办完这件事,他们捉起竹篙捅岸 基,互相使着番话。他们左捅右捅、远捅近捅,有什么 值得他们那样笑的?细春踏在船头,已经抽起烟斗。后 来,番鬼甲说:“我们走了。注意时间。三点半。有事 大叫。“番鬼乙从后面推他。他一个大步跳进密密麻麻 芦竹世界去,立刻不见。番鬼乙跟着。二鬼造出一条嘛 僻啪啪的去路。芦竹摇啊、摇啊。
甲乙番鬼挖泥挖草,一时扬网兜,一时扬小铲。长 衫在泥里乱拖乱搅也毫不关心。真是癫!他们顺着蟹洞 掘下去,掘出一只招潮蟹。他们还有缩骨千里镜。番鬼 甲扯开缩骨千里镜,打望芦竹大世界。他望啊望,望见 一只蛙。
蛙也望着他。他吓得啪一"声拍拢镜筒。番鬼乙问:
"你干嘛?"
他说:“这玩意坏了。”他又扯开镜筒,对正同一 方位,又望。
他说:“嘘。跟我来。”
番鬼乙问:“你发现什么了?”
他说:“嘘
二鬼贴地移动。二鬼想尽量安静,但芦竹摇来摇 去吵得要死。没办法的。只能梗着脖子贴地移动。番鬼 甲,两个老番之中更老水’的那个,以为他俩即将经历 惊心动魄的一程,包含期待、煎熬、狂喜和失望。他做 好准备一无所获。他太熟悉一无所获了。有时,他允许 自己一连七天一无所获,因为他总会替自己挣到第八天 的。为了挣到第八天,他甘愿一掷千金、铤而走险。然 而,事情简单得疼人——他俩轻轻松松就和蛙撞到正。 “耶稣基督!”番鬼乙压着嗓门叫出来,但是,有什么 必要压着嗓门?因为蛙一动不动坐着,就像,他们三个 早就约好的,而他俩迟到了。
"那是个什么东西? ! ”番鬼乙压着嗓门喊,“它 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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