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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逸年走进茅山酒家,玉宝跟在后面,酒家双开间,左面曲尺型柜台,立两长排酒甏,可供客人零拷。右面冷菜间,盘碟盛各式小菜,摆的满当。店堂是枣红粗腿八仙桌,骨牌方凳,来的早,客人还不多。
俩人先到柜台,酒甏挂木牌标识,大多黄酒,自酿太雕,花雕、善酿、加饭、香雪,金波,五茄皮,也有白酒,绿豆烧、二锅头,崇明老酒,七宝大曲。还卖新鲜生啤,装在特制酒桶内,安个黄铜龙头。潘逸年说,玉宝,吃黄酒,还是生啤。玉宝正巧大姨妈来,想想说,黄酒吧,要温过的。潘逸年要了二两五茄皮、一杯生啤。
穿白褂子的营业员,手法娴熟,打开甏盖,手持酒吊,垂直放进,垂直拉出,倒进酒瓶口塞的漏斗,两酒吊是二两,在加送半酒吊。营业员拿起玻璃杯,放到龙头下面,扳开装满,再关掉。五茄皮一角一两,生啤五分一杯。潘逸年付过铜钿。营业员把五茄皮倒进温酒器,浸到滚水里,让五分钟后来自取。
俩人又来冷菜间,玉宝隔玻璃望,有发芽豆、肉汁百叶结、兰花豆腐干、熏鱼、红肠、酱麻雀、茶叶蛋,各种门腔糟货。潘逸年说,玉宝,欢喜吃啥。玉宝说,随便。潘逸年各样挑了点,付掉三角铜钿,冷菜不用票。营业员帮忙送达,潘逸年则去取温好的黄酒,俩人坐定,在靠窗位置,一轮明月升起。
店堂靠墙,有西瓜出售,一块块斩好,一块一角铜钿。潘逸年说,台黑西瓜是此地特色,可要尝尝。玉宝说,不用了。我记得这里叫茅万茂。潘逸年说,刚改名不久,玉宝以前来过。玉宝说,老早底,我阿爸隔三岔五会来,就吃两杯黄酒,不醉,吃着白相。偶尔带我来时,会买一角的茶叶蛋,或一角十只肉汁百叶结,给我吃。潘逸年说,那阿爸会生活。玉宝说,阿爸离开上海时,特意叫我陪着,来吃两杯黄酒。潘逸年没响,玉宝说,我多讲了。
潘逸年替玉宝倒酒,玉宝说,潘先生不用客气,我自己来。捏盅到嘴边,抿了抿,一股怪味道冲头,像吃藿香正气水,不禁皱眉苦脸。潘逸年笑笑,挟只酱麻雀到玉宝碗里。玉宝说,谢谢。下嘴咬了口,出乎意料美味,莫看麻雀虽小,该有一样不少,玉宝吃完,抬起头,潘逸年未动筷子,啤酒也没吃,只倚着椅背,表情莫测,不晓在想啥。
玉宝无话找话说,酱麻雀好吃。潘逸年说,还有一只。要去挟,玉宝忙说,不吃了。潘逸年没有勉强,想想说,最近过的好吧。玉宝说,蛮好。潘逸年说,工作还顺利吧。玉宝说,一切顺利。潘逸年说,和家人、朋友可有不开心。玉宝说,没有。潘逸年说,既然没有烦恼,为啥突然打电话给我。玉宝不语。潘逸年吃口生啤,也不搭腔。
旁边有一桌,一对男女挨肩而坐,叽叽咕咕,讲不完的话。男人说,我最欢喜吃白斩鸡,女人说,为啥。男人说,白斩鸡的皮,吃进嘴里,滑溜溜,软嫩嫩,像在吃侬。女人发嗲说,死相,被人家听去,我不要做人了。男人说,啥人没素质,听人家壁角。玉宝不由端坐,面孔发红,潘逸年忽然低笑。玉宝说,潘先生笑啥。潘逸年说,想到一桩往事。玉宝说,哦。潘逸年没讲下去。玉宝也未追问。
俩人又静坐会儿,各怀心思。潘逸年抬腕看手表,平静说,我还有个饭局,玉宝如果没事体,今天就到此为止。玉宝心收紧,连忙说,我有话要讲,潘先生再留五分钟,五分钟就好。潘逸年没搭腔,也没离开。
玉宝自倒酒,一饮而尽,横下心说,潘先生年纪不小了。潘逸年说,啥意思。玉宝说,可有想过结婚呢。潘逸年说,不排斥、不强求,顺其自然。玉宝说,潘先生觉得我如何。潘逸年没响,吃两口啤酒后说,要听真话,还是假话。玉宝说,假话吧,假话好听。潘逸年微怔,笑着说,我从不说假话。玉宝无语,倒杯酒吃。
潘逸年说,玉宝可欢喜我。玉宝答不上来。潘逸年说,玉宝和我之间,我能索取的,似乎只有感情,如果玉宝给不了,那我们免谈。玉宝吃杯酒,低声说,只要有机会,我愿意试试看。潘逸年说,试下来,还是不行呢。玉宝说,潘先生对自己没信心。潘逸年着恼地淡笑,吃口酒说,别和我玩心眼。玉宝胀红脸说,那潘先生欢喜我么。潘逸年很快说,我能给玉宝很多,方方面面,唯独欠缺感情。玉宝心底凄然,倒杯酒吃。潘逸年看看表说,辰光不早了,我送玉宝回去。玉宝说,潘先生还有饭局,先走吧,我再坐一歇。潘逸年没多话,径自走了。
玉宝把酒吃光,眼见客人增多,一位爷叔拎酒壶过来拼桌。玉宝觉得没意思,起身走出酒家,脚底发软,扶墙站稳,潘逸年在抽烟,捻灭丢进垃圾桶,扬手招辆出租车,再走过来说,我送玉宝回去。玉宝说,潘先生还没走啊,不用,我可以乘巨龙车。打起精神要走,潘逸年拦住说,玉宝吃醉了。玉宝说,瞎讲做啥,我此刻无比的清醒。潘逸年叹口气说,不要再逞强了。玉宝被这句话戳中心肉,破了大防,泪雨纷纷,哽噎着说,那一个个,侪欺负我,有意思吧,有意思吧。
四周投来异样眼神,潘逸年话不多讲,握住玉宝的胳臂,带到出租车前,推进后座,再随坐进去,拉紧车门,玉宝哭着说,潘先生最坏,最坏就是潘先生。潘逸年无奈说,我哪里坏了。玉宝只哭不理。司机趁机说,先生,要去啥地方。潘逸年说,同福里。
司机发动引擎,汇入车流之中。
潘逸年温和说,啥人欺负玉宝,讲讲看。玉宝不哭了,扭身面向车窗外,路灯往后倾倒,一盏接一盏。天主教堂顶端的十字架,隐约只有暗黑轮廓。车窗半开,夜风吹在脸颊,吹不去热燥之意。
玉宝思绪朦胧,闭起双目。不晓过去多久,被拉下出租车,才看见弄堂口电话间,还亮着灯,瞬间神智清醒不少,撩撩头发说,谢谢潘先生送我回来,再会。
潘逸年说,就这样走了。玉宝说,还要哪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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