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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卫国公府照旧一晚风平浪静,长安城内却不知那多少人要一夜无眠。尤其堂堂一个荣王府,此时竟格外促狭拥挤:临时调回的执仗亲事们尚未入城,执乘与寻常亲事三百人也将各道门庭围了个水泄不通;飞镜阁、临丹阙、海霄楼……哪怕无人居处都高高点满灯火;厨房喷着烟,佛堂上了香;仪门又迎来一位郎中,同那太医署的、民间药堂的在朝闻院济济一堂;端茶送水、迎来送往,来来去去的腿脚踏过无数的门槛,川流不息,却居然井然有序;热水、巾帕、衣物、汤药,别说全府的庶仆都被动员起来——一墙之隔,连亲王府追根溯源恐怕也不得将息。在这等风风火火的大运动中,无所事事的难免就以为孤独。所以湛紫羡慕凝碧,羡慕她此时能在李姑娘榻前侍奉,更羡慕她将紧急求援的事儿办得妥帖又漂亮;不似自己个儿,白长了一张惹事的嘴,明明没害着什么,却被李姑娘勒令退下休息——这甚至是与镖师们接了头确认安全之后,她咬牙安顿的最后一句话。所以湛紫唯有一路袖手旁观,等回了府呢,以为自己至少能等着接荣王大驾说明因果情由,却谁想殿下将她看也不看;千言万语更是白讲——从身侧一晃而过的荣王好似一缕魂儿,气血全无,空寂到惨白,世间万物已入不了那双凄惶放大的重瞳,他不是疾步如飞,是飘飘然穿墙而过——湛紫肯定自己没有眼花。她随即逃开了,因怕自己洞若观火的眼睛看清了那堂内的一点一滴……今夜太过沉重,她负担不起。
比她还要落寞的,少顷叩门请入还有一个小邵。他已经看过了头上的伤口,特为当时的回护来致谢。“她抽走那把剑的时候,我没有拦着她;她挥着剑离开的时候,我也没有冲上去阻止她;甚至当那些人、恶语相向时我竟然只是看着;他们对她……那样!我竟然没有以身相护!”小邵却斩钉截铁,说不是这样的。“我被打倒在地,你下意识留下来照顾,是你心善的本能——想想彼时那种状况,摩肩接踵,群情激愤,谁一脚踏在我身上……顷刻之间就要一命呜呼!是你守着我,等到我起身,我才好去救木棠——这是聪明的做法,否则你冲上去,只是白陪一条性命。”
执仗亲事接着叹气,捂脑袋又喊头疼。怎么一个沙场征战过的军士,能稀里糊涂交代在一只演出助兴的鼙鼓上。这回该是湛紫去劝:“他们毕竟不是敌人——从一开始,就同燕贼不一样。我们有太多的顾忌,几乎只能被动挨打,又毕竟轻敌。童亲事不在附近,对面少说也得有三四十人。换了荆典军来,只怕也不能比你做得更好。”
这么你来我往说着话儿,到底心下的负担便好很多。只要不是孑然一身——哪怕是惊恐万分的两个人,同进同退在一起,互相之间也好似角力般就有了个依靠,同袍之情便不由得突飞猛进。湛紫先通气,要他隐瞒掉镖师接应的那部分,或许、如果可以,也不要太强调是自己咄咄逼人惹出的祸端。小邵只是苦笑:“我和昌琳被放了五日的假,都不知什么时候能同殿下再说上话,或许再不会相问……我想,木棠她一定不会故意提起此事;殿下,也未必当真追究。何况若论导火索,该是那天杀的老虔婆!才四脚朝天喊我们是杀手哩!转眼又能跳起来追着捅刀子!帮昌琳制服此贼时我可看清了,她身上干净着,是手心自己划出了血——贼喊捉贼!”
“童亲事也划伤了手!”湛紫慌忙就想起来。小邵却说不妨。“对那家伙,倒是夙愿得尝。没救得了马麟他们三个,没救下他的狗儿,当日又放木棠自己进了宫……才和我哭,说这一次,总算没有失手。殿下还问他呢,只是……有些奇怪。”
“我都不敢看。”湛紫坐在台阶边蜷起腿来,“李姑娘多半要旧病复发,来了好多的大夫哇!殿下指不准要怎么伤心……如果不是他,换了别家的主子,我们几个,大概、都是要一起掉脑袋的。可是李姑娘给我放假,殿下给你们放假……”
“这就是古怪之处。”小邵说,“殿下招呼时总像心不在焉,末了问到我二人的伤,昌琳还没哭够——说来丢人——殿下竟也怔了有些时候;随后那神情不像是生气,反倒……竟有几分嫉妒?”
湛紫就站起身来。
“左右已经许了假了,去哪里不都是我们的自由。我不要在这里坐以待毙,我要去朝闻院里,那么多郎中,随便捉哪个来问……”
“我去。”小邵捂了脑袋道,“我得求医问药,也比你灵巧。昌琳我方才送出了门,总担心他要绕回来或者不肯回家去。请你——如果可以的话,像守护我那样,也慰藉他的无可奈何罢。他会感激涕零。朝闻院那儿无论有什么新消息……我都会来找你。”
他们带着一种侍从于人的、六神无主的冷静,简简单单在此分了手。时已头更。偌大一个荣王府依旧泡在那不眠不休的黄河里,翻涌着、凄冷的,却居然听不见什么声音。往前无数的日子,悲辛和眼泪在此交错叠加,就生出个窟窿,吞没时光、话语、理智乃至情感——
唯有无能者,在此良久伫立。
荆风不敢跨进这道门槛,唯恐无以向文雀交代;凝碧不肯退出这道门槛,哪怕一张小脸依然骇得煞白;无数的郎中拥挤在门槛内外,捻须、摇头,说出些大差不差的判断——总之躺在那处是具尸体——即便不是眼下,左右死期不远——而且,还是惨不忍睹的那种。“才十四岁的娃娃呀……”“……真真作孽……”“这才长好了的腿脚,多可惜呀……”“……是狗血、污浊……沾此不干不净之物,淫邪侵体,还得狠狠发几轮热哇……”“……现在最怕额上这一记,若是里面出了血,会出现什么样的症状谁都说不好……”似这般,他们呼气,他们哈气,层层团团的迷雾不怀好意。大约他的阿蛮要撕裂了,零零散散地,再聚不回来。这么想是否有些好笑?活蹦乱跳那么大一个人儿,怎么三言两语就被说死了,怎么轻飘飘的就能不见了?难道不是太过荒唐吗?所以他看着她,他这该死的重瞳,为什么不肯模糊稍许?她的前额是残破的,她的眼睛是残破的,她的肩臂她的双手她的胸背她的腰腿……是岁月无情的痕迹,在此凝聚累积。他看着丰安县衙里的她,看着监义院里的她,看着林府柴房里的她。不是提笔书写,一横一捺这样简单的描述。她具有形状,兼备温度,肉体和骨头这样横陈眼前,然后刀子要用力按下去,划开肌肤,再渗出血。哪怕作为凌虐,十数年如一日也得是持之以恒的功夫;命运作为刽子手,说来也很不容易吧。要撕扯开这么一副躯体,再去啃食她青春的光华与活力……她的魂魄又是如何千疮百孔的模样?他不肯看,不肯听。
所以实话实说:小邵的伤口,童昌琳的伤口,他很羡慕。虽然不多,不深,但聊胜于无;又是竭尽全力的证明,是在她身畔,不离不弃的证明。可等到他自己把手骨打折(其实很简单,墙壁床沿随便招呼,不过愤懑无力时随性为之,甚至称不上故意),却又觉得太过九牛一毛,根本不能作数了。佛堂其后就点着香,得向什么概念——具象的、虚无的、远在天边的、近在眼前的……随便什么去陈述、去乞求。看啊,日子本来是很愉快的:阿蛮追着他跑出跑进,不过是大前天的事儿;前日去范府吊唁,她甚至还是自个儿跳下马车的呢。为什么说那只不过是回光返照、昙花一现;为什么说她气血两亏,本就命不久矣?江奉御不曾这样无理取闹过,张奉御为什么突然改口,江湖郎中又凭什么众口一词?长安城还有医生,长安之外还有神医。有人明儿一早就出发,往宋城老家去请江奉御重新出山;还有往北去找虚补骨的,往东去求仙问药的……一来一回,需要多少时间呢?他不用等着他们救火,阿蛮很快就醒来。她会眨巴那双灿若星河的眸子笑嘻嘻告诉他:不用杞人忧天啦,我自个的身子自个晓得,能有什么大事?我毕竟这样年轻呢!或许眼下不过是一场梦魇——他做这样的噩梦实在不算少了;至少有四五次,阿蛮甚至在梦中被火拔支毕撕了吃去。可是眼一睁,不又是晴空朗照一个大好春日?阿蛮还会将他笑话,说他才胆小如鼠,活该当那“四无丫头”。阿蛮就在他面前,去问问她的高见呢,求求她庇护。即便他该死。
放任阿蛮只身在外;为她招致杀身之祸——事情演变到今日这般田地,他当真不可饶恕。他甚至把其他事儿也都办砸了。和姐姐分道扬镳,和姓秦的打上一架,甚至连母亲——他竟然,当时也都不要了。他把自己的家搞得天翻地覆,还是没能从这样天翻地覆的家里救出一个阿蛮。不孝不悌,不仁不义,拿上公堂,雍州牧要判个斩立决的。所以他很诚恳地认为自己该当死掉,恰巧一旁又放着那把金贴银匕首。荆风没有阻止他,凝碧更顾及不到他,只不过那匕首旁放了一捧碎掉的龙纹玉佩;匕首掉落,他的膝盖降落——仅仅是,连裁决了断的力量,在那一瞬间都失去得干净。
谁来救救她?他问。
谁来救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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