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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梁国的荣王?是我哥的恩人?”
“二王子。”戚晋点头应过,“早听尊兄念叨,今日一见,果然少年英姿,风采卓然。”
他这厢话音刚落,远处便有人喊着“伊尔库”催马上前。经年未见,阿史那吉连已蓄下一圈络腮胡,虽遮不住眼中朝气,却较当年沉稳不少,只是如此高眉深目,配上他今日这副梁人装扮终归看来别扭。着汉服、入汉城,却是难为他听得苏钦一言,如此赤诚用心。伊尔库少年心性,急着要一睹梁人城邦风物,打马跑在前头。戚晋同吉连按照国礼拜会过,与苏钦一同走马慢行。既有旁人在侧,他二人便只说些家国行军之事,言语间似乎全无旧友重逢的欣喜或激动。为接迎贵客,荣王特意让出州府主院与阿史那兄弟下榻,双方寒暄已过,苏钦就此告退。仅仅今天一天,面对朱兆“提点劝谏”,他已能胸有成竹:荣王还是那个荣王,公私分明,有情更有义;无论这会子走了什么桃花运,都不用担心会妨碍正事。和谈桌上,毕竟是亲王要坐主席。至于今晚那主院内还有什么私人情谊即将上演……
他统统漠不关心。
逾墙过,燕梁两国的官腔还一重又一重,打得不肯相让。一个道:“荣王何等盛情。吉连败军之将,鸠占鹊巢,心下惭愧。”一个道:“待客之道,理当如此。时间仓促,寒舍简陋,让王子见笑。”伊尔库才不过学几句梁国话,听个一头雾水,早去里里外外上房揭瓦。地上二人对视而言,随即相视而笑。吉连先畅怀摊手,戚晋就坦然一把将其抱住,还将好兄弟的后背拍上几拍。吉连下手更重,多少带点恩怨。戚晋就笑:
“一别两年,吉利你这中原话又精进了不少啊!官腔打得足与小弟不分上下!”
“专门请了师傅学的。”吉连放开他,向后招招手,将自家弟弟推到面前来,“这小子就是我从前常同你提及的伊尔库。听着我要来你们州城和议,非得一起跟着。如此大事,他全做儿戏,满脑子只想着玩儿。首阳有空,且帮我好好管教,要打要骂,听君处置,不必留情!”
吉利,首阳,俱是昔年两人初遇时所托化名,其后尽管开诚布公,却也顺口就这么浇了下去。此时再次提起,不由竟让戚晋有了些恍然隔世之感。两年时间,经历了山陵崩、守皇陵、朝堂党争、领兵出征,他迷茫过、动摇过、绝望过,最后却被一个煦暖如阳光般的丫头救赎。他似乎已改头换面,又或者是返璞归真?而吉利呢?质子归国,助父夺位,火拔支毕反叛又溃逃,如今又首次来到大梁州州,此情此景,又当如何心境?心照不宣的,他两人没有闲叙太久。各自自然要养精蓄锐,明起在和谈席上要翻脸不认再斗个头破血流。只是在戚晋临别之际,吉连出声留步,狡黠一笑,却似当年言笑:
“早说为报大恩,要对你妹妹以身相许。兜兜转转时也命也,岂容你却之不恭!”
戚晋眯起眼来,“嘁”他一声:
“自以为是。还是等她相中了你再来大放厥词!”
腊月初十,燕梁和谈始;腊月十一,胡医须补骨拨儿斤及五千名燕军俘虏先被尽数放归;腊月十二,朔方郡内赤脚学堂诸位夫子将游玩行走的“安全范围”扩大到阴山以北;青柳客栈内伤愈盼归的西受降城众人各自收拾行囊、额手相庆:新国界既定,今后驱羊跑马比从前多出五十里地,天高海阔,自然不愁吃喝;腊月十五,青柳客栈重新开张,有京城商队浩浩荡荡随即进驻,据说他们受荣王相邀,此行专为与燕人商讨互市榷场之通商大局,往后朔方南来北往行客熙攘,客栈饭庄日进斗金只怕都不成问题,小掌柜的听到此处一跃而起,谁想老店病树开花,所幸他不曾一走了之;腊月十九,待罪叛将秦秉正闻听燕国正式纳贡称臣,岁币五千万两,尚来不及大喜过望,继而又为大梁将特遣能工巧匠、饱学之士作为专使前往燕国,名为扬我国威实为授人与渔,登时大骇,其后打晕看守,若非苏以奋守在幕府门口,当真要被他走脱;腊月二十,长安圣旨送到,另封襄安公主,与燕国大王子阿史那吉连和亲;腊月廿一,两国皇储歃血为盟——
持续了数十年的烽烟,至此便终于尘埃落定。
是夜,州府正院,阿史那吉连取了王帐上等的马奶酒来,斟满两个银杯,等着访客上门。马奶酒香软甘醇,据说是“知道首阳酒力不济,一番好心”。一路从中原带来陈年的郢州春酒就在这时派上用场。野风腥燥,好一番彻夜大醉!久不同榻,今宵便抵足而眠。明朝又有他弟妹二人一见如故,谈笑嬉闹浑似竹马青梅。梁燕二国情谊但能似此万世不断,岂非天下大幸!
己辰新春,当是丰年。
腊月廿二夜,是襄安公主先携了未来小叔赶回李木棠榻前来。“说是王帐还有一堆烂摊子要处理,哥哥今儿回程,就这家伙贪玩非要留下来过我们的年……扭扭捏捏不嫌丢人!伊尔库!我这做嫂子的叫你,还不快进来!”
小王子面容尚且稚嫩,连胡须都蓄不起,不情不愿自个用燕语嘟囔,多半是以为自己年长于小之,大有不服不忿之意。戚绰玉眼儿一转,吹捧炫耀的话就冲姐姐一番番说了没完,什么弹弓打鸟百发百中啦,上房揭瓦如履平地啦,会吹百八十种哨音啦,可以骑马途中藏到马肚子底下去啦,能训鹰捉狼啦,如此种种:“他都答应我了,等回了王帐,就带我去看他养的那只雏鹰。伊尔库,是不是?”
才气鼓鼓的胡人少年立时改头换面,昂首挺胸应得豪情万丈。小之下一句话,跟着就要夸他兄长:“今早我就看仔细了……搭了话,才不是在屏风后吝啬凑活看个大概!声音很好听的!像是柏木,像是甘泉!而且会吹笛,善鼓琴,蓝眼黄眉,方颌高鼻,虽蓄有浓须,倒是温文尔雅、谦和有礼,说一口流利梁话,和臭烘烘胡人大不一样!看着沉稳吧,年岁又不大,最惯他弟弟,难怪和我表兄引为知己!”
她说着圆眼睛都翘起来,清新甜美竟好似春日沾过花蜜的细雨。李木棠曾经见过这样一张无忧无虑的稚嫩面庞,在京城她还有家可回时,在她飞跃下树跃入赵老大臂弯时,在她跟在江钊身侧说说笑笑时,在她说起兰县令如何对自己多加照拂时。李木棠便终于恍然顿悟,始知她当真诚心诚意、乐于北上千里。燕国草原辽阔,上蹿下跳的小丫头或许纵虎归山,终得自在;远离杨家恩怨是非,父债子偿而后也不必再提。
腊月廿三清晨,戚晋在她头顶所言,也是同样道理。按他与吉利商议,且等小丫头十五岁后才于王帐正式举行婚礼。不过公主送嫁仪仗已出长安,自此天各一方,一月末二月总得先走个形式,先在朔方择吉日由戚晋送嫁,阿史那伊尔库代兄亲迎。“那到时候,我也要去……你送妹妹,我也送妹妹,不能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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