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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雀却把脸面一黑:“我今天早上才第一次学会的骑马。他还要赶得再快些?”
瘦高个儿一引马头,讪讪地就离远去了。有个大鼻子跟过来,说她骑乘的可是荆典军自己的宝驹,最是乖巧听话。“他连道歉都不听,如今还得我去道谢?”大鼻子面上尴尬,余下还有什么话,被魏奏一声喊搅散了,要到月上梢头,由另一位古灵精怪、耗子般的小亲事说出来。当时文雀瞧着孙刺史、江主簿、卢公子、还有府中庶仆一干人等聚在正堂,却见那亲事要将自己往后院领,顿时大为不解。小亲事点头频频,道:“事出紧急,典军有的要问要查……嫂子您却不用,荆典军,特别关照您先好好歇着。”
“他真就是这样公权私用的?”文雀眉毛一挑,“还是说,你们本不需要我帮忙。要我白跑这一趟,是我曾误解污蔑他的报应?”
小邵到这里终于领会了弟兄们说的:“这位嫂子不好对付”是个什么意思了。由是其后他也多嘴说了那么半句,立刻就又有愣头青去人姑娘房外来回徘徊。夏州刺史府如今十步一岗、五步一哨,加上来回巡逻的动静,本就让人睡不着;入夜又点满了灯笼,屋外那影子来回晃着,更是让人心烦。曹文雀才躺下又出门来,檐下那张稚嫩的脸庞立时溢满惊喜,忙不迭地就说巡边之时荆典军如何救了大家的命、其后数年如何武功胆识以身垂范。后半篇求她高抬贵手、日后莫要河东狮吼的情真意切还没来得及开口,上首那冷淡至极的声音便沼泽瘴气一般冒出来,令他差点记不起逃跑:
“上次桑竹庭的事儿,您还没有长个记性?”
她说着,在鬼火幢幢中一步步走下来:
“七月初四、一夜暴雨。其后传出了消息被停职处理的,我打听过,就是您吧?”她说着,浅浅还笑,“我不知道亲事府的规矩是什么样,但如果是内宫守卫,骚扰女眷、夜不归宿,结果无一例外,只有死而已。”
那孩子于是落荒而逃,倒也算替木棠出了口恶气。可这人走了,庭院内空了,她反倒长出口气,缓缓红了面庞。她是来致歉,不是来挑事的,为何但凡开口必定尖酸刻薄、含酸带苦平白讨嫌?她该为这个道更多的歉。今日她总是这样想着,下次再对上哪位执杖亲事的笑脸却还是无端厌烦——或许她厌烦的根本不是大案当前依旧嘻嘻哈哈没个整形的样子,而是他们嘴里一声又一声念不完的“嫂子”。
嫂子?凭什么?俩月未见,她甚至不曾与他搭上话。她甚至不知他当下在忙着什么,自己可能帮上点忙?所幸这恶名声传出去,如今没有执杖亲事敢与她搭话。她往正堂去,有些年轻后生还要纷纷避让,一路如入无人之境,正巧在杜门谢客前进了堂内,旁听得好大一场纷争,而后……
“我便更是不明白了。”三日过去,在木棠身畔,她依旧有的叹息,“我之前就是误会他不务正业,因此将他整个我未知全貌的人生一道否决。管中如何窥豹,盲人如何摸象。胡姑姑也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可孙刺史明显有所隐瞒,朱侍郎要查他,该是大快人心的事,偏他要拦着。当时,我竟又觉得失落——只是失落,还不愿就此失望。之后,江主簿——偏偏又有个活佛在旁对照着……可他那活佛,原来也是假的。”
可他说起朔方上下安居乐业时笑容是如此赤诚;说起刺史如何兢兢业业时语气更不似奉承;私下说起那名死于非命的细作,面上除了忧国忧民,竟还有一丝物是人非的怅然。“我又见了江主簿那女儿,生着病细胳膊细腿的,但确实懂事,实在招人喜欢。”
“他不是什么活佛,就是个普通人。”木棠道,“虽然有坏心眼,但毕竟也是个普通人。就像以前张公子也说……当官的,从来都这么复杂,光想想脑仁就疼。我觉得,根本就说不清对错,只能相信……”
“我如今,是相信了。”文雀道。
这说来,还得要谢谢卢家父子。虽然文雀早已不胜其烦。她这头卢正前日日跟着要卖乖,荆风那头卢道又见缝插针惦记着邀功,父子俩沆瀣一气,实在两头讨嫌。有那么一次,在文雀终于见了他一面、将细作可能是楚人的消息如实告知、多少算搭了一次话之后,因瞧着他面色发白,两眼发红,再想起一连几日他似乎都不眠不休忙得脚不沾地,来来去去匆匆忙忙地就飘在这寒风里,她自然觉得自己有必要做些什么。刺史府开仓赈济、发下去不少干粮,她在左右帮忙时就望着一筐红亮亮的枣子发呆。红枣补血益气,她还是自讨腰包才问郡君讨来不多几颗,想着做了碗羹送过去,走到一半又嫌自己糊涂,忽而记起害臊。人在道中这么傻站了一会儿,恰逢卢正前遥身子路过,当下大喜过望,一手抓过竟是就仰脖喝了个干净。
“你这冤家!”她当下急得跳脚,“这红枣宝贵得很,你就这样糟践!别吹嘘你又立什么功,金丝枣银乳酪都当得起!要不是木棠……碗还来!本事不大嗓门山响,不要脸面。”
换了寻常人,准该知道自己贪了不应该的,多少记起害臊。卢正前可不同,正洋洋自得哩,还非要跟上来与她论个短长。他保护长公主一路平安功在社稷,如何就比不上那尸位素餐的“典军老爷”。“不过就是殿下的影子尾巴罢了,长得普通、没个主见,光会传个话,你瞧上他什么,巴巴地贴上去!韩告还说他心思轻浮,与旁人有染……”
“卢公子!”文雀扯着碗沿用力一拔,险些将其跌在地上摔个粉碎,“背后论人是非,非君子所为。更何况眼见不一定为实,你照了几面,凭什么言之凿凿,轻蔑典军老爷说什么泛泛之辈。一路过来没出大事那时我们运气好,是主子功德无量,你也好意思给自己贴金?还有你那父亲,从始至终又出了多大的力,有甚么脸面敢讨要恩赏?”
她后来想,或许是这句话说错了强调,竟令卢正前听成了鼓动教唆,使得他亲自屁颠屁颠跑去自个邀功去。消息又是执杖亲事传来——文雀都没听个仔细,当下气不打一处来。典军老爷还忙着,他怎么如此不识趣,还敢去扰人休息?她走得急,在石板小径上扭了脚;来得巧,又在堂外扎了耳——
卢正前正在向上求娶:问的是朱侍郎、并非荆典军;讨的是奴婢,求的是妾;言语如常不以为意,好像只当个随口笑话,想上头兴致所至、赏上几两银一样。文雀在屋外停下脚步,忽而抬起头,想看一看月亮。就是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她的余生好像就这样在无人在意的角落被锚定。很快、下一个瞬间,朱侍郎会一挥手,她就会被卖掉,甚至毋需知会她当下的主子——是了,她有主子,她不过是名奴婢。这突如其来的认知足以使她低下始终梗着的脖颈,收起面上轻蔑傲气。在那永恒的一瞬,月光是冷的,她不由得胆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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