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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地带?”她用的是一个不太常见的北方方言词汇。
中立。她用伊坎岛方言说了一遍,然后,像是怕我听不懂自己的母语似的,又用大岛的语言重复了一遍。小岛上最老的那个地下室是在“雪狼”国王当权期间偷偷修建的,北方诸岛的术士得到宫廷牧师的协助,把书籍藏在装鱼的木箱里运出来,免得遭到毁坏。战争结束之后,他们不仅没有把书籍送回去,反而搬来了更多。消息粘附在谨慎压低的声音里,在小纸条上,在紧闭的门后面,缓慢地传遍了各种神庙、缮写室、礼拜堂、巫医帐篷和藏书室。一个地下室扩展成两个,三个,六个,加建了露出地面的石砌房屋。脆弱而珍贵的手抄本从各个岛屿往这里汇集,一套编号归档系统建立了,缮写室和卧室出现了,随后有人考虑到需要开辟储藏食物和烹饪的空间,再来就是过冬的物资,一切都变得舒适之后,不知道谁带来了棋盘和骰子,堆在柜子显眼处,从磨损程度看来,经常有人玩。我第一次到达小岛的时候,天窗是最新的改良,为了节省照明用的鲸油,嵌上了清澈得仿佛不存在的玻璃,这种玻璃只有北方群岛能烧制,其他工作坊的产物总有这样或那样的杂质。现在我很担心它意外损坏,这片玻璃已经成为了遗迹,来自一个死去的世界,无法更新,不可替换。
注意前文使用的形容词是“中立的”,而不是“秘密的”。一部分国王、酋长和议事长知道有这么个小仓库存在,虽然不清楚确切位置。如果他们一定要问,是能够轻松得到答案的,不过他们其实不关心,就让那些藏在缮写室的寄居蟹摆弄他们的祷文和诗歌吧,反正也影响不了什么。小岩岛没有名字,在信件和对话中谈到它的时候,不免会出一些指代上的误会,令人一时分不清“小岛”指的是笼统的小型岛屿,还是那个作为智慧圣殿的孤单岩岛。我最喜欢北方人给它的代称,字面直译成大岛的语言就是“雷鸟栖息地”,在他们的宗教里,雷鸟代表了隐而不宣的智慧。
家里的门半开着,我最小的妹妹红鲷鱼在前院的泥地里和狗滚成一团,我没有见过这只小狗,应该是最近才养的。狗最先察觉到我,打了个滚,站起来,一边吠叫一边后退。红鲷鱼抬起头,眼睛圆睁,有那么一会儿我担心她不认得我,但她很快跑了过来,双臂抱住我的腰。我把她抱起来,走进房子里去。
看见我的时候,家里的一切都静止了一瞬间。突然之间我就被掩埋在拥抱和亲吻之下,不知道哪位爸爸把小麦粉蹭到我脸上,衣服上的棕色汤汁也不知道来自哪位妈妈的手。他们同时问我问题,我不知道该先回应哪一个。妹妹把我拉到餐桌边,指挥我坐下,努尔妈妈让所有人安静下来,摸了摸我的脸,说他们不知道我要回来,不然就会为我做甜食。
祭师们的信来得很突然。我回答,没有多说什么。他们问我是否还需要到大岛去,如果是,什么时候走。这我也只能诚实回答我不知道。我原本希望能见到科摩兰爸爸,但他不在,毫不意外,据说是被派往某个偏远的贸易站,采购神庙要用的熏香原料。
旧卧室在我离家之后变成了堆放杂物的地方,而且都是笨重的物件。坏掉的织布机完全挡住了窗户,我得跨过很多箱子和木桶才能到床上去。那张床比我记忆中小,草席有一股久未使用而产生的沉闷气味。不像四处都是火把的大岛,家里的夜晚提供坚实的、难以穿透的黑暗。于是我没有吹熄蜡烛,躺在那里,看着跳动的影子和瘦小烛焰。
睡眠和岩浆巨鲸一起到达。
这一次它不在漆黑的海水里,而是漂浮在雾气之中,棱角尖锐的黑色山峰不时刺穿雾气,又重新被遮盖。我发现我自己站在神庙入口,在狭窄的山路尽头,背后是坚壁一般的火成岩,前面是填满白雾的悬崖。鲸鱼在半空之中浮沉,仿佛没有重量,鳍和尾巴懒洋洋地摆动。岩浆从它身上滴落,迅速冷却成水滴状的火山玻璃,坠向涌动的云雾。
<i>你是谁?</i>我问,不是用声音,我的想法回荡在这山谷之中,不需要开口,<i>你是什么?你想要什么?</i>
鲸鱼的回答也是山谷中的回声。没有词句,不是任何一种语言,更接近海浪拍打岩石的低沉轰鸣。我捂住耳朵,但这个动作毫无作用,涛声就在我的头骨里面翻卷。
<i>唱歌</i>,那隆隆作响的声音说,感觉就像被真实的海浪迎面拍打,我后退了一步,紧贴着石头,蹲了下来,我感觉如果不靠着点什么,就要被冲下山路,一路滚向雾蒙蒙的深渊。<i>唱歌,唱歌</i>。
<i>什么歌?</i>我想,随即听见这个想法在岩壁之间回响,<i>什么歌?!</i>
然后我睁开眼睛,盯着墙上的光斑。天亮了,有人在轻轻敲门,虽然轻,但是非常坚持。蜡烛早已烧完,我坐在床边,盯着不成形状的蜡,等耳朵里的海浪回音消退,才站起来,绕过木桶和箱子,打开门。
小狗一看见我就又开始吠叫,普西娅妈妈轻轻用脚把它推远,告诉我祭师在门外等候,我必须马上跟他们走。我点点头,往卧室里退了一步,又停住,不确定是否需要收拾行李。最后我决定应该不需要去很久,最迟今晚就会回来,于是什么都没有拿,关上卧室门。
这想法过于乐观了。一整个上午,我在神庙里接受讯问,只能以“讯问”来形容,祭师们神情严肃,十二个人对着我一个人,期间只提供了装在椰壳里的冷水和淡而无味的面饼。他们的问题就是我在丛林神庙里听过的那些,只不过更冗长,充满了过分精确的细节,很像是要把我和某个无名之人的经历做对比。但当我问“以前是不是也有人做过同样的梦?什么时候?最后怎样了?”,祭师们都不回答。
下午被种种仪式占据,神庙封闭而闷热,熏香的气味令我困倦不堪。蓝藻不停地戳我的肩膀,强迫我保持清醒。这场折磨结束在水池里,我湿淋淋地爬出来,蓝藻递过来一件学徒穿的浅色麻布长袍,我换上了,心里还在想晚餐时分妈妈们看见了会说什么。就在这时,最年长的两位祭师宣布要到码头去。
“为什么?去哪里?”我悄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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