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姬从梦中醒来，那感觉并不算好。
就像是从深海中挣扎着浮回水面之上，还没来得及吐出憋积在肺部的空气，在浮上水面的那一刻意识就突然回归现实。伴随着重新找回对呼吸的控制，喉咙处也感到极度干渴。
维姬坐起身来，拭去额头上的冷汗，喉咙做了一个吞咽动作让其重新湿润。在黑暗中大口大口地喘息，让急速跳动的心脏得到一丝喘歇的机会。转过身，贴近床身的玻璃窗上一绺绺水流正沿着先前的痕迹流下，其中正倒映着自己惊魂未定的模样。
窗外静谧的雨声几乎细不可闻，耳边只循得房间内钟表指针一步步划过表盘发出的沙沙声响。透过玻璃窗上细密分布的雨滴，高空之上夜幕之下的城市在雨幕中依然显得那般五彩斑斓。
简直好像身处于海洋深处一般。
……
独自一人在夜间醒来时总会感到些许寂寥。看了看周围，维姬好歹是确认了自己现在正躺在自家公寓床上的这个现实。借着窗外霓虹灯光折射进来的光芒，维姬得以看清自己房间里摆放的各样物件，以及那在昏暗的房间里留下的一条条长长阴影。维姬稍稍手动调整了一下玻璃的透明度，窗外那原本有些模糊的色彩顿时重新聚焦并变得清晰夺目了。
就在维姬还在让瞳孔适应着窗外霓虹灯光的变化时，对面大楼楼壁上显现出的一个阴影正逐步放大，随后视野内一辆正在夜间巡逻的警车突然从雨幕中出现，径直穿过了一幅在雨幕中被扭曲了的全像广告。红蓝交替闪烁的灯光在维姬的床单上投下阴影，还未来得及留下些什么，警车随即又迅速地离去了，继续着它那独自一人的夜间巡逻任务。它身后撕裂了的全像广告随即又重新被不间断的雨幕所填上，直至最后连引擎声也变得遥不可闻。
维姬抓过床头柜上的闹钟，玻璃制的全息屏上泛着辉光的数字刚刚跳动到五点过八分，那暗蓝色的荧光在昏暗的房间里微微闪烁，如同某只即将熄灭的流萤一般。一如既往地，每天总是如此，在被噩梦惊醒的时分，总是这个时间。维姬有些厌恼地把闹钟重新摆放回原来的位置，掀开床单的一角，将赤裸着的双脚移到地板上面，地板的冰凉让维姬不由得收了收脚掌，在小腿上轻轻摩挲了几下。随后维姬坐在床板上晃了晃脑袋，让头发随意地披散到肩上，用双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试图让自己忽略这个巧合。
变色镀膜的卧室窗外，天色尚黑，从昨夜就开始落下的小雨仍在发出淅淅沥沥、细不可闻的声响，似乎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天际线的一角微微泛白，太阳还要一会儿才会升起，在自己睡眠期间唯一没有变化的就是自家对面大楼楼壁上投射出的那些全息广告牌，仍然在雷打不动地24小时滚动播放着能量饮料和廉价公寓招租的广告。偶尔会有一辆游离在夜间徘徊的悬浮汽车会从涂着鲜艳口红的推销女郎身中穿过，将模特女郎的精致身影扭曲开来，留下缺口的图像随后又将色块重新填合在一起。往下方看去，低空航道上的车灯像旧世界夏日里的萤火虫一样散落在各处微微闪烁，相比于白天时熙熙攘攘的车流，多少显得有些冷清。
长吸了一口气，维姬赤着脚接触到地面，脚掌上传来的温度提醒着她这个雨夜的冰冷。来到客厅，暗黄色的灯光自动亮起，亮度刚好合适，让人联想到烛火摇晃的温暖。房间里似乎还没有人醒来，唯一和自己一样清醒着的就只有自己刚买回来不久还未撕去标签的电冰箱，
面板上平静的蓝色波纹如一泓平静的湖面，只有体内的压缩机正像打鼾的猫咪一般发出咕噜的声响。
维姬用玻璃杯接了一整杯水，掂量着分量分成了两次喝完。随着冰凉液体带来的凉意贯至全身，维姬感觉多少找回了些现实感。站在洗浴室里的镜子旁，维姬审视着自己的模样，白炽灯照耀下镜子里映现出的惺忪睡眼以及乱糟糟卷在一起的头发，都印证着昨夜又是一个未能安详入眠的夜晚。
……
打开了洗浴蓬头，让水流浇注全身，维姬回想着适才的噩梦。大概快有一个多月了吧，每天晚上都是同样情形的一个噩梦。梦里的她一丝不挂、赤身**的站在被黑暗所笼罩的海边，但梦中的自己似乎丝毫不觉得这样赤裸着有什么不妥。她伫立在海边，海风卷动着黑色浪潮朝海岸扑来，带着咸味的海水打在她赤裸的脚踝上，但她丝毫不觉得冰冷。海面上雾气笼罩的地方隐约有着星星点点城市一般的灯火，维姬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在脑海深处细细探寻时却又一无所获。
随即，海洋的深处传来像是歌声又似是祈语一般的呼唤，如同神话里的海妖塞壬一样，急切地呼唤自己向那海洋深处走去。而自己也逐渐在无意识中慢慢地向前踱步，半个身子开始没入到海水之中，直到脚底突然失去支撑，整个人掉进了漩涡之中。在无法呼吸的同时，在海面下似乎还有一股力量拉拽着自己的脚踝，想方设法地要把自己往下拉入深渊，而自己既不能开口呼救，周围也没有可抓取的边缘，只能任由自己被那只看不见的手往下拉扯，直到海平面在自己的视野中越来越远，那微弱的亮光也逐渐暗淡，直至最后漆黑一片。
……
一动不动，专心致志地听完维姬讲述的梦境之后，蒙娜像是恍然大悟一般地拍手说道：“我知道了，如果用佛洛依德的潜意识理论来分析你的梦境的话，我觉得这是在你的潜意识深处你处于一种两难的状况中，你想要放弃但又有所不甘。同时你在水里的无能为力也暗示着你并没有凭自己一个人解决这个问题的能力，你想要寻求别人的帮助又担心别人的拒绝……又或者你的内心深处爱慕上了一个你不应该爱上的人，但你的理智告诉你这是不可能的，你处在漩涡的中心无法抉择，现实的你害怕发泄自己的感情，但真实的内心又拉着你不断往下，去面临你真实的情感……”
维姬手里握着刚喝了一半的龙舌兰日出，以一种不可置信的神色看着她，“你这都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而且什么时候你突然从一位酒保变成研究弗洛伊德心理学的专家了？”
“心理学一直都是我的最爱之一。”蒙娜朝她眨眨眼，随后把顶着下巴的双手抽回，身体移回到柜台后方，重新擦拭起吧台上遗留的水渍，那有些花哨的酒保制服在她身上却显得十分合适。
“你知道梦是从哪里来的吗？”蒙娜突然抬起了头。
“嗯，我正等着你告诉我呢。”
蒙娜笑了笑，重新运用起了她那不知道储存着多少无用知识的数据库。
“乙酰胆碱神经元向前脑发射高压电脉冲，砰砰！这些电脉冲就变成了图像，图像组成了梦境。但是，没有人知道我们为什么选择这些特定的图像。”蒙娜抬起双手耸了耸肩，尽管她试图模仿说教的口吻，但她那略显孩子气的动作却让人始终无法严肃起来。
“‘我们’？你们lilim也是像这般做梦的？”
“嗯……”蒙娜用手指抵着下巴，脑袋歪朝一边，“像是阴极射线管电视那样？电子束轰击屏幕内表面的荧光粉形成图像？我也不清楚，常识数据库里没有说明。”
“话说啊，你们lilim也有着潜意识这种玩意儿吗？甚至说，在整个仿生人群体里也有着和人类一样所谓的‘集体潜意识’网络吗？”
用手帕细细擦拭着酒杯的蒙娜停下了动作，摇晃着脑袋，“这你得去问那些制造我们的人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这个……”蒙娜突然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同时她那沾染了些许琥珀色的瞳孔还带着几分调皮意味朝维姬眨了一下，“我也是会做各种各样奇怪的梦的，倒是没有梦见过电子羊就是了……”
……
晚上十点的酒吧内还十分热闹，不少终于结束了加班的上班族此时都纷纷簇拥到这家流淌着爵士乐的小小酒吧，舒缓着一天积攒下来的疲劳，维姬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话说吉尔去哪了？最近好像都没有看到她。”维姬把吸管插入杯中，隔着弯曲的吸管吮吸着高脚杯中的冰凉液体。
“啊，吉尔请了一段时间的假，说是家里有事，要一段时间过后才能回来。”蒙娜调制完另外一名顾客的饮料，恭正地递了过去。之后重新回过身来，身体微微往前靠在吧台上，正视着维姬，“好了，说认真的。要我说你是不是最近工作压力有些大才睡不好的吧，毕竟这才是你来到这个城市的第二个年头，不要太过于拼命了。俗话说‘一日三笑，不用吃药’。多去听听爱朵露小姐的新专辑，放松心情。相信我，那治愈的歌声能够让你忘记你的一切烦恼……总之，找些放松的事情，转移一会儿注意力应该就好了。”
“这话出自一个晚上连续工作12个小时的人的口中可不怎么让人信服……”
“嘿，至少我精力不足的时候补充上一剂生物电池就能清除疲劳。而对你们来说，有着类似功能的药物可是违法的。”蒙娜摊了摊手，维姬实在想不通这有什么可自豪的。至少这个周末她真的想好好休息一下，但今天早上市中心高空航道上发生的连续碰撞事故又让她忙活了一天。
“不过……真亏你还知道佛洛依德啊。”
“啊，这个嘛……”蒙娜支起胳膊，只用身体一侧的重心支撑着自己，挑染了的蓝色发梢稍稍遮住了她的眼角，看上去像是在认真思考着什么，“这些算是常识数据库里的一部分吧，为了能够和你们进行同一年龄层面、文化背景下的对话交流，这些像是百科一样的东西都有保存到脑海里面。不然如果就只按出厂年龄来算的话，我今年才只有8岁呐！”
“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跟我透露你的年龄呢，所以……你是在4.0版本的仿生人推出之后两年出厂的？”维姬估算着日期说道。
蒙娜点了点头，随即装模做样地咳嗽了一声，模仿着广告词里的语气说道：“在解剖学上精确还原了每一处人体结构，每一寸肌肤都栩栩如生，比上一代仿生人更优秀的生物工程设计，生物材料接合处不可见缝隙。拥有更进一步的自我意识、情感能力和生理可互动元素。”说到最后一句时蒙娜也没忍住，笑出了声。
“我敢说大部分人当初是奔着最后一句话去购买的。”维姬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喝完了杯底遗留的最后一口龙舌兰。
“总之，谢谢你今晚陪我。差不多我也该走了，今天晚上不好好休息可不行，明天还有个重要的采访要准备，希望酒精能帮助我睡个好觉。”
维姬转过身，就在身体要离开高脚凳的时候，维姬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不过说到佛洛依德啊……总感觉那家伙是不是总能把人的潜意识都归结到童年时的不幸经历和对双亲的俄狄浦斯情结和伊莱克拉特情结去了，总感觉有些不靠谱啊……”
“喂，带伞了吗？”蒙娜叫住了已经打算转身离开的维姬。
“嗯？怎么啦？”维姬回过头。
“外面，已经开始下雨了哦……”
维姬一怔，随即也听到了那悠扬爵士乐之下伴奏着的静谧雨声。
……